鸽子永不为奴

【岳川】阁楼上的疯女人

护国公就是类似克伦威尔那种反对王权的独裁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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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,皑皑白雪覆盖了原野粗糙的稗草,年轻俊美的护国公殿下正在火炉旁看着军事报告,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:“阁楼上那个巫女还活着?”

“是,送上去的饭一直有吃掉。”我诚惶诚恐地回答。

“是公爵的遗孀?”

“是。”

他脸上露出一个恶劣与调皮的属于少年人的笑容:“我听说啊,夫人是个极其淫荡的女人,她私生活混乱不堪,连魔鬼也会脸红。公爵最终忍无可忍,才将夫人关在阁楼上,对外说夫人是女巫,把她看管了起来。”

“这,这是坊间的传言。”我结结巴巴地回应,慌乱地擦着银质餐具,“夫人是一位古怪的女性,大人您还是不要接近她比较好。”

“她长着女巫的眼睛吗?或者,她拥有东方的迷人血统?不是曾经有一段佳话,说夫人把你们自持稳重的公爵迷得神魂颠倒吗?她到底长什么样子?”

“曾经,夫人是很好看的——”我默默对他行礼,“可是现在,一个被关在古堡里十多年的疯子,您又对她能有怎样的期待?”

“那么,他怎么迷倒那位软弱金贵的贵族殿下的?”护国公相当精致地整理着他古典样式的袖口,“我这样卑微出身的人,实在不能理解贵族老爷们的想法。”

“公爵老爷他,并非那样徒有其表的贵族!”我壮着胆子,这样说道,“老爷他以自己的身份,一直支持着各种崇高的事业。他从来没有因为人的出身而否定他的才能。这样好的老爷,理应……”

“理应?”

“……理应投入您的麾下,为了全新的王国而努力。”

“啊,是啊。”护国公笑了起来,“可惜他早已死去,那是什么来着?为了旧的时代而殉节?似乎是上一任那个国王最后的命令?”

“公爵从未叛离国王。”

“他从未叛离,我当然知道,他是最受宠的贵族,是最高贵的人,王子在他面前也必须低头让路。我作为那个乡下人来到这里的时候,那都是我亲眼所见的。”护国公忽然沉默下来,他鎏金的美丽瞳孔映着红色的炉火,“那时,城堡里的人都嘲笑我。因为我是海边来的,陆地是高贵的,而大海,只是蛮荒地。”

木柴发出燃烧过度的爆裂声,他站起身来,奢华繁复的宫廷服饰衣摆落在地上:“不过几年前,这里住着的人还在嘲笑海洋,现在,自从他们远洋归来,那些入土的家伙终于也知道了,大海远比陆地广阔;而我,也穿上他们曾经的衣服,坐在他们曾经的王座。”

我没有说话,只是战战兢兢地侍候在一旁。

“你看,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穷人,一个不入流的小贵族,可惜,人人都知道,人人都不敢说……多么好笑?”他走到我身边,声音压低了许多,“你说阁楼上的那个疯女人,是真的存在吗?”

我正欲辩驳,护国公的手指压在我的唇上:“嘘,忠心的奴仆,收起你的谎言。午夜钟声响起时,来阁楼上,我要让你看看那个女巫——”

这番话使我惴惴不安,我追随着公爵多年,我注视着他的背影,我知道他的思想开明,却不得不向着那个过去的时代低头。

那时,我刚刚随祖母来到他的城堡,城堡里终日歌舞升平,我迷醉在那一片一片美丽的金色灯光中。即使是我这般身份低微的女仆,也能在这里找到与有荣焉的自豪,那时的公爵府,就是人间净土,就是黄金殿堂,而公爵本人,则是宫殿里最长明的烛火,最绚烂的灯光。

我知道,我一直清楚,迷醉于那往日盛景的绝非我一人——我见过护国公,就在公爵府。那时候他尚且是临海流放地的低微贵族,姓氏与家族旗帜在圣堂里都找不到。他如同农民一般穿短襟衣服,局促地坐在公爵身边,一起听着那一位不知天高地厚先生的游说。

“汝认定,海洋比陆地大得多?”公爵的笑声低哑,他端正贵气的面容被簇拥在复杂奢华的领口中。

那位学者先生点点头。

公爵一直笑着,随手指了一下身边的那个小贵族:“就是说,有一天,毗邻大海的他会比吾更加高贵?是这样吗?”

“不,在下绝无此意!”

“无妨无妨。”公爵大笑了几声,侧过脸看着那个年轻紧张的可怜人,“不,或许大海真的比我们的王国更大,又或许,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……等到某一个时代来临的时候,你也许会超越吾,又也许,那个时代已经厌弃吾等贵族。”

年轻人没有说话,金色的瞳孔映着公爵的脸,像是在黄金上打下烙印一般深刻。

我无数次想起那个瞬间,内心总是在感慨,那玩笑一般的话语,居然就这样在战争的推动中,轻易地达成了。

午夜的钟声响起,我提起裙摆,不断地在内心向上帝祈祷——那个我不能理解的决定,那个实在荒诞的谎言,请不要暴露。

高塔在城堡最高处,漫长的潮湿的台阶将塔楼送到靠近月亮的位置。我看见生锈的门锁已经被打开,心里忽然一沉。

喑哑的呻吟从高处传来,伴随着我的脚步一步步登上台阶,那声音变得格外清晰。我以为那天赐的嗓音生来就是贵族的腔调,我从没有想过他会呈现这样的形态,欲念,堕落,疯癫,浪荡……

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让我停在了最后一扇门的面前。我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,巫女被篡位的魔鬼攫取,放浪找到了叛逆做为情人……

“来了,就进来吧?”护国公的声音从门后传来。

我止步不前。

“一扇门而已,你难道以为你想到的事情就可以这样逃避?”他声音戏谑,后面半句并非对我说出,“自我欺骗是你们这些大贵族的专长,拜他所赐,我才能把王国纳入手心,不是吗,公爵?”

我推开门,看见曾经的公爵……他看了我一眼,闭上眼睛把脸别开。

公爵身上穿着灰色的裙装,撕开的领口露出男人的上身,他的头发散乱在床上,裹着黑色丝袜的男性的大腿裸露在夜色中,带着一种诡异和滑稽的感觉。

护国公伏在他身上,如同野兽一般盯住自己的猎物:“让她看看吧,你曾经的仆人!她知道吗?你这样一个守节的贵族老爷,为了苟且偷生,居然不惜冒充自己曾经淫荡的夫人,像肮脏的老鼠一样蜷缩在这个阁楼上!”

“不……”公爵蓝色平静的眼睛望了一眼我,“她什么也不知道……”

“贪生怕死的家伙!我以为你这样的人,最大的优点也不过是那愚蠢的忠心!”护国公狠狠地动作起来,我看见公爵几乎是痛苦地捂住嘴,脖子后仰到诡异的角度,被野兽衔住裸露的脖颈,“可是!可是你居然就活在这里!在这个肮脏的阁楼上,专心地扮演着那个疯女人!”

“不,不!”我惨叫起来,把眼睛捂住啜泣起来,“想活下去有什么错?老爷为什么要为那个国王而死!”

“把眼睛睁开!”护国公吼叫着,粗鲁的动作可以让最老练的妓女痛不欲生,“看着他,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着这个欺骗了所有人的男人!看着他肮脏卑劣又懦弱的灵魂。”

公爵捂住嘴,他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平静,像是莱茵河一般温柔。

我看见护国公趴在公爵身上,他发出几声啜泣:“为什么……你为什么一定要活下来?为什么,不死在那个荒唐的命令下呢?”

公爵痛苦地闭上眼睛,缓缓吸了几口气,鲜血顺着他的丝袜,黏着地滴落在潮湿的地板上。

我哭泣着一点点跪坐下来:“为什么……要做这样的事情?为什么?”

“那时候,你高高在上,就像是我摸不到的太阳一样。我觉得你优雅,高贵,我嫉妒,我羡慕……我想要追上你,甚至,拥有你……”护国公的声音很疲倦,像是瞬间苍老了一般,“我听说你死了,我很悲伤,但是也有庆幸,我不用看见你像是那些人一样被贬斥,不用被游街,不用穿上破烂的衣服,为我们这样的人打扫厕所……你是我记忆里那个公爵,明亮如同太阳,尊贵如同钻石。可是,可是啊……你却活着,这样卑微地,低劣地活着。”

护国公抬起头:“你为什么不愿意死呢?你为什么一定,最后一定要我来这样杀死你,毫无尊严,毫无荣光……”

公爵的脸浸润在暖白色的月光中,他微微眨眼间,睫毛上的水珠慢慢滑落,那缱绻的目光落在护国公几乎狰狞的面容上:“吾在这处度过这些年,看见了很多的东西……那宽广的平原,现在种满了庄稼,走在其间的那些农夫,看起来要强壮许多。春天人们在播种,秋天则收获……这个王国在变得更好,吾在看着这一切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汝在做很多的事情,城堡在更加稳固,子民也活得更为幸福。汝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死去,吾只是,想要看着这一切发生。”公爵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,慢慢拥抱住护国公的身体,他把声音放浅了许多,“汝打进城门的时候,城门开着……”

护国公忽然浑身一阵颤抖,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公爵,表情变得有些扭曲,似乎不知道该哭还是笑。

“汝很好,比我们这样无用的人更好……我是属于这片土地的,我是他的奴仆,请让我在这塔楼上,看着我的母亲,看着我选择的道路。”公爵是那样温和,温和到如同土地和流水一般,“确实如汝所言,吾肮脏不堪,坠入泥泞。可是,王国在汝手中得到了重生,这边是我所期盼的。”

“你这个!你这个!”护国公发出一声类似于笑声的啜泣,“你这个为旧时代守节的荡妇!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好事者!你这个……你这个疯女人!”

他尖叫了起来,继而趴在了公爵的身上,急促呼吸着,手指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,沉默良久后,我听见他的声音:“随我下去吧,公爵,睡在我炉火边的羊绒躺椅上,这边又湿又冷,你一定不太舒服……宝石蒙尘依旧是宝石……请睡在我的身边,让我,像是当初那个孩子那样,给你说说这些年我发现的珍宝吧?”

护国公鎏金的瞳孔里映照着十三年前,在那昔日的黄金殿堂里,那个贫弱的贵族庶子相当胆怯地从怀里掏出一枚海螺。

公爵坐在红色丝绒的椅子上,华美的衣服包裹着他尊贵的身躯,那金色熠熠闪烁的光辉中,他用羊绒的扇子半遮住脸上的笑容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是海螺。”少年看着他的眼睛,那浮华和喧嚣的中央,确实一片宁静包容的水泽,让少年不知不觉陷入其中,“是……那一片沙滩,最美的海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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